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書房推介揚之水先生談書房



所谓“书房”,藏书之所自然不在其内。南宋楼钥有诗作《赵资政建三层楼,中层藏书》,那样的“百间朗朗”,“插架三万”,乃藏书家气派,却不是读书人平常可以求得。书房的不同,在于它是为人设,而不是为书设,那么一个属于自己的、可以在其中静心读书的所在,便是书房,却不在乎书的多少,或者也不在乎书的品类。文人的书房,其实意不在书,而更在于它的环境、气氛,或者说重在营造一种境界。

《秋窗读书图》宋佚名

这样一个绝无功利之心的小小空间,读书实在只是涤除尘虑的一种生存方式。南宋杨国宝《题所居壁》云“有竹百竿,有香一炉,有书千卷,有酒一壶,如是足矣”,此则居室与书房的合一。窗外有水,有竹,斋中有几有榻,有书插架,有花插瓶,一炉沉水,一张七弦,便是理想的燕居之室,榜之曰某某斋、某某居、某某书室,皆无不可,白居易《草堂记》:“三间两柱,二家四牖,广袤丰杀,一称心力。洞北户,来阴风,防徂暑也;敞南甍,纳阳日,虞祁寒也。木斫而已,不加丹,墙圬而已,不加白。砌阶用石,幂窗用纸,竹帘纻帏,率称是焉。堂中设木榻四,素屏二,漆琴一张,儒、道、佛书各三两卷。”草堂筑在诗人贬谪江州的时候,此际自然一切草草,因此木不髹漆,墙不涂白,但木榻,素屏,漆琴,书卷,一应书房之必须,一样不少,何况简素中也还有奢侈——“堂西倚北崖右趾,以剖竹架空,引崖上泉,脉分线悬,自檐注砌,累累如贯珠,霏微如雨露,滴沥飘洒,随风远去。”正仿佛天宝时御史大夫王鉷宅邸中的自雨亭。据云这自雨亭子传自拂林,即东罗马帝国及西亚地中海沿岸诸地,可知虽曰“草堂”,而布置不俗,把它视作文人之园,也未尝不可。

《归去来辞图》(局部)明马轼

挂冠归隐的陶渊明也该有一间书室。明人马轼与李在、夏芷合作一幅长卷《归去来辞图》,在“稚子候门”一段里便为他安排出这样一间。高柳掩映中的村舍自然要有朴野之趣,从半开的窗子里望进去,里面书桌一张,上边放着书函一,又笔格和笔,砚和水盂,又香炉一,插着香匙和香箸的箸瓶一。墙上一轴芦雁,一张琴,又一轴山水权作架格而放了一卷一卷的书画。这是明人的有意求“古”,不过也只“古”到宋元。

宋人却是喜欢在住居中别筑小室,独处读书,如此一方完全属于自己的天地,便也可以称作书房。陆游《新开小室》:“并檐开小室,仅可容一几。东为读书窗,初日满窗纸。衰眸顿清澈,不畏字如蚁。琅然弦诵声,和答有稚子。余年犹几何,此事殊可喜。山童报炊熟,束卷可以起。”又《即事》六首三:“日上小窗东,禽鸣高树中。乐哉容膝地,著此曲肱翁。香迮常迟散,儿来亦旋通。所惭贪坐睡,铅椠少新功。”诗作于开禧元年,时放翁居山阴,已是年逾八十的老翁,在容膝小室中而如曲肱枕流,可以尽享读书之乐,诚然“殊可喜”也。辽宁省博物馆藏南宋册页《秋窗读书图》,小幅绘水边一座院落,院中几间瓦屋,中间为堂,堂之东偏一间小室,室中一张书案,案有展卷之册、焚香之炉,炉旁并置香盒一。清切闲远之高致,其室也;舒闲容与之态度,其人也。它与放翁的读书之境相合,也未尝不是宋人现实与理想中的书室。南宋王十朋有五绝一组,诗题颇长,可视作一则小序,略云:“予还自武林,葺先人敝庐,净扫一室,晨起焚香、读书于其间,兴至赋诗,客来饮酒啜茶,或弈棋为戏。藏书数百卷,手自暴之。有小园,时策杖以游;时遇秋早,驱家僮浚井汲水浇花。良天佳月与兄弟邻里把酒杯同赏,过重九方见菊以泛觞,有足乐者。”绝句中《读书》一首云:“入政惭无学,还家更读书,翻同小儿辈,相共惜居诸。”“居诸”,用《诗·邶风·日月》中语,借指时光。梅溪以龙图阁学士致仕,而龙图在诸阁学士中序位最高,诗曰“人政惭无学,还家更读书”,却是说得实在。这时候的读书,自然全与仕途无关,而这正是文人在书斋中特定的心态。自己的书斋,他人的书斋,都是作诗为文的好题目,闲适语、豪放语、解脱语,在这一题目之下,都是合宜,唯一不宜的怕是只有功利语。南宋陈文蔚《寄题吴伯丰所居二首》,其一为《读书阁》,诗之前半曰:“书阁高几寻,其高不可知。但见读书人,心与千古期。藉此闲旷地,端坐穷轩羲。世尘飞不到,月霁光风吹。”诗之优劣在其次,它的意思无疑可以作为书房之咏的样范。

《水阁纳凉图》南宋佚名

书房与林泉之思即所谓隐逸常常是一致,风景便不是书房的点缀,而书房倒仿佛是点缀风景。陆游《入蜀记》曰六月五日抵秀州,谒樊自强主管、樊自牧教授,“二樊居城外,居第颇壮,茂实晚岁所筑,尚未成也。隔水有小园,竹树修茂,荷池渺弥可喜,池上有堂,曰读书堂。”茂实即樊光远,曾官吏部,二樊皆其子。凭文字的描写去想象这读书堂,并不是难事,不过宋人的画笔可以把它变得更为切近。上海博物馆藏宋人册页《水阁纳凉图》,绘远山近水,荷池上一座水榭,堂前一溜亮隔,堂中屏风香几,主人凭案而坐。傍岸有高柳修竹,树下有攀枝采花的童子,与樊氏居第之小园,正是同样的意趣。南宋郑刚中《书斋夏日》:“五月困暑湿,众谓如蒸炊。唯我坐幽堂,心志适所怡。开窗面西山,野水平清池。菱荷间蒲苇,秀色相因依。幽禽荫嘉木,水鸟时翻飞。文书任讨探,风静香如丝。此殆有至乐,难令俗子知。”诗中的书斋景色,与册页所绘也约略相合。而所谓“至乐”,却未必与书相关,而毋宁说,是得自读书的意境,这便正是书斋所要极意营造的。

《真赏斋图》明文徵明

宋人的书室多半是独处的所在,因常常以“容膝”命名。北宋慕容彦逢《和岑运使题赵吏部容膝斋诗》句云“小斋容膝思易安,顾盼俗缘嗟自缚。琴书对眼助清闲,杖履从人笑疏略。红尘一点不到处,只许炉香度帷箔”,其例也。明人的书房则多有了开放的性质,它使书房与园林的结合更为紧密,因此也往往成为雅集之所。关于书斋的经营,诗与画此际似乎都形成了一种思维定式,文震亨作《长物志》,于几榻、器具、花木、水石、书画,一一作出规定。高濂《遵生八笺》卷七《起居安乐笺》(上)“高子书斋说”一则,连书房里的书,也开出一个详细的书目来。二氏之著虽然不是专论书室,但种种布置,也不妨作为“文人书房则例”来读。可以为它配图的明人画作实在不少,如文徵明《真赏斋图》《木泽幽居图》《人日诗画图》,唐寅《双鉴行窝图》,仇英《东林图》《悟竹书堂图》《林亭佳趣图》,宋旭《天香书屋图》等等。翠荫晴昼,庭宇清和,所重仍是读书的意境,当然也可以说这些画作有着元代王蒙《谿山高逸图》做蓝本,不过文、唐画作中的书斋,多是实有其地,而主人便是画家的朋友,虽然,仍是写意的成分为多,却是因为一丝不苟的细微刻画已经不是这一时代的绘画风气。而当日书房中的实有之物,应是坐人之棚与置书的架格。榻则可以说尤其要紧,它是高坐具时代始终保存着的古典,其种种古意特别为文人所重,因此差不多成了文人书房的一件标识。《长物志》说榻,凡式样、尺寸、材质,一一指述详明,雅俗之别更是区分得清楚。合于雅之标准的明代之榻尚有存世,《明式家具珍赏》中著录的一件紫檀独板围子罗汉床,即是佳例。

《谿山高逸图》(局部)元王蒙

明人写书房,有张岱《陶庵梦忆》中的两篇最可见文士风流,其一《梅花书屋》:

陔萼楼后,老屋倾圮,余筑基四尺,乃造书屋一大间。旁广耳室如纱幮,设卧榻。前后空地,后墙坛其趾,西瓜瓤大牡丹三株,花出墙上,岁满三百余朵。坛前西府二树,花时积三尺香雪。前四壁稍高,对面砌石台,插太湖石数峰。西溪梅骨古劲,滇茶数茎,妖媚其旁。其旁梅根种西番莲,缠绕如璎珞。窗外竹棚,密宝襄盖之。阶下翠草深三尺,秋海棠疏疏杂入。前后明窗,宝襄西府,渐作绿暗。余坐卧其中,非高流佳客,不得辄入。慕倪迂清,又以“云林秘阁”名之。

其一《不二斋》:

不二斋,高梧三丈,翠樾千重,墙西稍空,蜡梅补之,但有绿天,暑气不到。后窗墙高于槛,方竹数竿,潇潇洒洒,郑子昭“满耳秋声”横披一幅。天光下射,望空视之,晶沁如玻璃、云母,坐者恒在清凉世界。图书四壁,充栋连床;鼎彝尊罍,不移而具。余于左设石床竹几,帷之纱幕,以障蚊虻,绿暗侵纱,照面成碧。夏日,建兰、茉莉、芗泽浸人,沁入衣裾。重阳前后,移菊北窗下,菊盆入五层,高下列之,颜色空明,天光晶映,如沉秋水。冬则梧叶落,蜡梅开,暖日晒窗,红炉毾氍。以昆山石种水仙,列阶趾。春时,四壁下皆山兰,槛前芍药半亩,多有异本。余解衣盘礴,寒暑未尝轻出,思之如在隔世。

明黄花梨品字栏杆架格

明紫檀三屏风独板围子罗汉床

张宗子的文字本来好,纪事则每多逸笔、奇笔,这两则算是他的密丽之作,但腴中有着俊拔仍是好处,或者可以说,是用工笔的办法而让它出来写意的效果。至于“思之如在隔世”的悲慨,另当别论。

《梅花书屋》中的“宝襄”,乃宝相花,它本是图案的一种,即以一种花卉为核,早期是莲花,后世则也用着牡丹,周环层层叠叠广出各种花叶,自唐代便已流行。不过实有的花卉中又确有一种曾被冠以宝相花之名,两宋对它不乏题咏,如梅尧臣《宋次道家摘宝相花归清平里》,如范成大的《宝相花》。梅诗说它“密枝阴蔓不争开,薄红细叶尖相斗”,则枝条花叶仿佛蔷薇。高濂《遵生八笺》卷十六《燕闲清赏笺》(下)曰宝相花“较蔷薇朵大,而千瓣塞心,有大红、粉色二种”,《三才图会》所录即此。《梅花书屋》中说到它可以攀缘,大约总是蔷薇科中的一种,不过现代花卉名称中已经不常见了。

《三才图会》中的宝相花

所谓“云林”、“秘阁”,皆倪迂即元人倪瓒所营。高氏《起居安乐笺》(上)“居宝建置”一则,有“清秘阁、云林堂”条,曰:“阁尤胜,客非佳流,不得入。堂前植碧梧四,令人揩拭其皮。每梧坠叶,辄令童子以针缀杖头,亟挑去之,不使点污,如亭亭绿玉。苔藓盈庭,不容人践,绿褥可爱。左右列以松桂兰竹之属,敷纡缭绕。外则高木修篁,郁然深秀。周列奇石,东设古玉器,西设古鼎尊罍,法书名画。”这一段记述,系蕞录明顾元庆《云林遗事》中的文字。倪迂画与人的独特之清,似乎一半得自他的洁癖,这里的擦洗树皮,杖挑落叶,也是洁癖之一端,虽然他为人所深慕的并不在于洁癖。说到底,诗文与画,关于书房,所欲传递给人们的仍是属于情趣与意境之类的东西。文人的书房,大抵如是。

不过书房并不是文人的专属,而依然有它的风致。王建《早秋过龙武李将军书斋》:“高树蝉声秋巷里,朱门冷静似闲居。重装墨画数茎竹,长着香薰一架书。语笑侍儿知礼数,吟哦野客任狂疏。就中爱读英雄传,欲立功勋恐不如。”墨竹在晚唐尚算得新生事物,却早早入了将军书斋,而“长着香薰一架书”,也就雅得很。“野客”固是自谦语,却因此见出气氛来,比文人的抵掌论诗书也许还更有情味。“英雄传”云云,揭出宾主两边的意思正是恰好,虽然它原本只是为着扣题。

河北宣化下八里十号墓壁画

河北宣化下八里村,曾发现辽代张、韩两个家族的若干墓葬,墓中多有壁画,壁画中多有书房。如下葬于辽大安九年的十号墓,后室东壁绘窗下一张书桌,桌上置笔砚和茶盏,一侧花竹仙鹤,一侧是捧着盥洗用具的两个侍女。西壁侧窗下置矮几,上面放着卷起来的书帙,内实书卷若干。一侧是剔灯的少女,一侧是与东壁所绘相对应的仙鹤花竹。辽代此地属归化州清河郡,张氏是这一带的望族。十号墓的墓主人张匡正虽无功名,但一生“不乐歌酒,好读法华、金刚经”,则书帙中卷着的大约便是西方贝叶,即如墓志中举出的《金刚经》《法华经》。匡正的墓本是做了官的后代张世卿所营,世卿同时营建的三座墓,墓室壁画中的书房布置大抵相同,画风的一致和题材的相关,显示着或有某种程式为画人所遵循,但它究竟意在表现实有的生活,读书的场景自然也是真实的。

河北宣化下八里八号墓壁画

搁置经卷的矮几,实即胡床,不过这是它初入中土时候的名称,以其自西而来,故名字里嵌了一个“胡”字。宋代把它改造为高坐具,变其称而名作“交格”,折叠的功能依旧保留,不过与初始的形制已相差甚远,后来人们说胡床,差不多都是指着交椅,此且不去说它。胡床是坐具,但也用来置物。西安北周安伽墓石榻围屏上彩绘雕刻的宴乐图,步障里便设一具胡床,而果盘之属置其上。安伽墓石刻悉为异域人在中土的生活情景,那么这也可以算作异域风之一。唐代舁物也常常用“床”,唐人传奇《虬髯客传》曰虬髯客宴李靖、红拂于中堂,“家人自堂东舁出二十床,各以锦绣帕覆之。既陈,尽去其帕,乃文薄钥匙耳。”又唐张固《幽闲鼓吹》曰朱崖邀饮杨钦义于中堂,“而陈设宝器图画数床,皆殊绝”,“起后皆以赠之”。此类舁物之床,应是矮足之案。用作置放书册及用具的矮足案也见于宣化辽墓壁画,如四号秦后室东北壁的一幅,方桌上一具矮足案,案置经卷与佛珠,与十号墓放置经卷的胡床,功用正相同。辽与北宋并立,不过其风习仍以得之于唐者为多,此亦一例。

《东庄图·耕息轩》明沈周

曾几何时,书房似已成居所之必设,而不论文人雅土与否。瞿佑《剪灯新话》卷二《王生渭塘奇遇记》曰:至顺中,有王生者,本士族子,居于金陵。有田在松江,因往收租。回舟过渭塘,见一酒肆,青旗出于塘外,生泊舟岸侧,登肆沽酒,“肆主亦富家,其女年十八,知音识字,态度不凡。”生“是夜遂梦至肆中,入门数重,直抵舍后,始至女室,乃一小轩也。轩之前有蒲萄架,架下凿池,方圆盈丈,甃以文石,养金鲫其中,池左右植垂丝桧二株,绿荫婆娑,靠墙结一翠柏屏,屏下设石假山三峰,岌然竞秀;草则金线、绣墩之属,霜露不变色。窗间挂一雕花笼,笼内畜一绿鹦鹉,见人能言。轩下垂小木鹤二只,衔线香而焚之。案上立一古铜瓶,插孔雀尾数茎,其旁设笔砚之类,皆极济楚。架上横一碧玉箫,女所吹也。壁下贴金花笺四幅,题诗于上,诗体则效东坡《四时词》,字画则师赵松雪,不知何人所作也”。此虽记梦,但后至实地,无一不验,则明代小说家笔下酒肆人家深闺布置亦如雅士之书室。明范濂《云间据目抄》卷二中的一段话更可见当日风气:“尤可怪者,如皂快偶得居止,即整一小憩,以木板装铺,庭蓄盆鱼杂卉,内则细桌拂尘,号称书房,竟不知皂快所读何书也。”

说起来,其时另有一等,虽名曰书房,却并不用作读书,附庸书房之雅而陈设,在其中也安排些风雅的节目,比如《金瓶梅词话》中西门庆的书房。第三十四回《书童儿因宠搅事,平安儿含恨戳舌》曰:应伯爵引着韩道国去见西门庆——进入仪门,转过大厅,由鹿顶钻山进去,就是花园角门。抹过木香棚,两边松墙,松墙里面三间小卷棚,名唤翡翠轩,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。前后帘栊掩映,四面花竹阴森,周围摆设珍禽异兽,瑶草琪花,各极其盛。里面一明两暗书房,有画童儿小厮在那里扫地,说:“应二爹和韩大叔来了!”二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,只见书童在书房里。看见应二爹和韩大叔,便道:“请坐,俺爹刚才进后边去了。”一面使画童儿请去。伯爵见上下放着六把云南玛瑙漆减金钉藤丝甸矮矮东坡椅儿,两边挂四轴天青衢花绫裱白绫边名人的山水,一边一张螳螂蜻蜓脚、一封书大理石心壁画的帮桌儿,桌儿上安放古铜炉、流金仙鹤,正面悬着“翡翠轩”三字。左右粉笺吊屏上写着一联:“风静槐阴清院宇,日长香篆散帘栊。

《求志园图》明钱榖

……

伯爵走到里边书房内,里面地平上安着一张大理石黑漆缕金凉床,挂着青纱帐幔。两边彩漆描金书厨,盛的都是送礼的书帕、尺头,几席文具书籍堆满。绿纱窗下,安放一只黑漆琴桌,独独放着一张螺甸交椅。

翡翠轩在《金瓶梅词话》里不止一次提到,如第二十七回,曰“西门庆起来,遇见天热,不曾出门,在家撒发披襟避暑,在花园中翡翠轩卷棚内,看着小厮每打水洗灌花草。只见翡翠轩正面前,栽着一盆瑞香花,开得甚是烂漫”,三十四回中的一节,则是着意写出轩的位置和室内的陈设。

明黄花梨圆后背交椅

黑漆联排交椅

西门庆的宅舍,门面五间,到底七进,翡翠轩设在仪门外的花园里,园有角门,与仪门相通。轩在花园深处,前有假山,山顶有卧云亭,中腰藏春坞雪洞。翡翠轩前松墙屏路,松墙尽头接着角门入口的木香棚。这可以说是明代花园常见的布局,明人画作对此也常有细致的描绘,如沈周为吴宽所绘《东庄图》中的《耕息轩》,如钱榖为张凤翼作《求志园图》,如《仇文合壁西厢会真记》中的“红娘请宴”一幅。后者又正绘出甬路尽端一座卷棚顶的敞轩,亦即张生书房。不过依《金瓶梅词话》中的形容,翡翠轩的所谓“卷棚”,乃指房檐前边另外接出来的一段卷棚顶的廊子。《长物志》卷一论室庐,曰“忌有卷棚,此官府设以听两造者,于人家不知何用”。文氏的议论,自然是因为别存一种风雅的标准,而这一类卷棚在明代戏曲版画中则很常见,所谓“官府设以听两造者”,也正有清楚的例子。

结作木香棚的木香,系蔷薇科苦薇属的藤本植物。清陈淏子《花镜》卷五《藤蔓类考》“木香花”条:“木香,一名锦棚儿,藤蔓附木,叶比蔷薇更细小而繁。四月初开花,每颖二蕊,极其香甜可爱者,是紫心小白花;若黄花,则不香,即青心大白花者,香味亦不及。至若高架万条,望如香雪,亦不下于蔷薇。”庭院里结花棚,花棚下设桌椅,可憩,可坐,可饮,明代版画中描绘出来的情景,应是当日风气之一斑。

吴兴闵氏寓五本《西厢记》插图

书房里的东坡椅儿,便是前面说到的由胡床演变而来的交椅,《明式家具珍赏》中著录的一件可以为例。明沈德符《万历野获编》卷二十六“物带人号”条:“胡床之有靠背者,名东坡椅。”它也曾叫作子瞻椅,元刘敏中有词调寄《感皇恩》,词前小序云“张子京以春台、子瞻椅见许,以词催之”,即此。藤丝甸即藤丝垫,指椅心儿的软屉,藤丝便是把藤皮劈为细丝,然后编作暗花图案,乃软屉中精细柔韧的一种。钉则指交椅转关处的轴钉,轴钉下边还有护眼钱,皆可用嵌金嵌银的工艺把它装点得华丽,明宋诩《宋氏家规部》卷四“银”条下释“减金”曰“以金丝嵌入光素之中”,是也。云南玛瑙漆,却是椅背上的装饰,即漆器中的“百宝嵌”,明末有周姓者始创此法,因也名作周制。其法以金银、宝石、玛瑙等为之,雕成山水、人物、花卉等,嵌于漆器之上,大而屏风、桌椅,小则笔床、砚匣。这里特别点出云南玛瑙,或即因为“玛瑙以西洋为贵,其出中国者,则云南之永昌府”。

一封书的桌儿,乃长方形的短桌,翡翠轩中的一对,当是靠墙而设,桌心嵌着大理石。所谓“画”,大约如《长物志》卷三“水石”条所云的“近京口一种,与大理相似,但花色不清,石药填之为山云泉石,亦可得高价”,螳螂蜻蜓脚,则指细而长的三弯腿,又有肚膨起如螳螂肚,此多用于供桌,《明式家具研究》中举出的一例,可见其式。古铜炉,香炉也。流金仙鹤即鎏金仙鹤,烛台也,其式也古,比如四川简阳东溪园艺场元墓出土的两对铜烛台。烛台是龟背上的一只鹤,鹤嘴里衔一朵灵芝,其上顶着一片如意云,云朵上立着插钎。北京庆寿寺海云塔出土式样相同的一对,时代也应大致相当。它在明清很常见,并且也流行于日本。日人寺岛良安编《和汉三才图会》一九“佛供器”一项中列有“龟鹤”,释云:“即蜡烛台也,铸成鹤与龟形。”

《仇文合璧西厢会真记·月下佳期》

凉床,这里指拔步床,即架子床中的一种。所谓“架子床”,其基本式样是三面设矮围子,四角立柱,上承床顶,顶下周匝多有挂檐——明人也称此为“飘檐”。若技步床,则又前接一个小廊子,《明式家具研究》中录有拔步床的实例。架子床在明代戏曲版画中极常见,如崇祯十三年刊吴兴闵氏寓五本《西厢记》插图第十三“就欢”,绘张生书房里的架子床,三面矮剩周匝“飘檐”,上面挂着梅花帐,正是明代最常见的式样。《仇文合璧西厢会真记》“月下佳期”之幅的张生书房,也是笔绘当时之作。

考校名物,可知这里笔笔写得实在,处处可见时风。而若把当日文人的意见作为书房之雅的标准,则西门庆的书房便处处应了其标准中的俗。比如椅,《长物志》曰“其折叠单靠”,“诸俗式,断不可用”;“今人制作,徒取雕绘文饰,以悦俗眼,而古制荡然,令人慨叹实深”(卷六)。比如凉床,“飘檐、拔步”,“俱俗”(卷六)。再比如挂在两边的四轴山水,屠隆《考槃余事》:“高斋精舍,宜挂单条,若对辅即少雅致,况四五轴乎。”即连木香棚,《长物志》也别有评说,“尝见人家园林中,必以竹为屏,牵五色蔷薇于上,木香架木为轩,名木香棚,花时杂坐其下,此何异酒食肆中”(卷二)。此处须要重读的自然是“花时杂坐其下”一句。又有关于卷棚的一番意见,已见前引,而一盆“开得甚是烂漫”的瑞香花,亦非雅物,“枝既粗俗,否复酷烈,能损群花,称为‘花贼’,信不虚也”(卷二)。

黑漆有围栏长方几

以写实之笔描绘生活里的细节,最是《金瓶梅词话》的好处,写西门庆的书房,词话本尤其笔致细微,用了晚明文人的标准来从反面做文章,且无一不从实生活中来,也是它成功的一处。当然雅和俗实在很难有一个明白的界定,文氏关于雅的种种意见是否可以成为标准,尚大有讨论的余地,即便读书人也未必尽有那里所期望的风雅。其实宋人诗文中屡屡说到的日常独处可以率性读书的一间小室,倒是最让人羡慕,那是书房标准的今所谓“底线”,而“左右数书册,朝夕一草堂”,若把它当作雅的极致,又何尝不可。

黄花梨四出头管帽椅

红漆箭腿平头案

朱砂红漆经柜

作者简介:扬之水,原名赵丽雅,浙江诸暨人,著名学者。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,主要致力于先秦文学与古代名物研究。

中国书房

官方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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