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遗憾的人生无从描述书写洁癖和洛丽塔
文丨三皮
显而易见，林奕含笔下的房思琪是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纳博科夫那里的洛丽塔的，但林奕含既非纳博科夫，房思琪当然也就不是洛丽塔了。形迹上容或有相仿佛处，本质上究竟是两样天地，各是各的味儿，并不搭调。
而所以容易生出那样似是而非的联想，根本还是“小”字使然（Lolita的故事起始于Lolita的12岁，房呢，失身于13岁那年夏天），所谓恋人未满十八，即便有爱，那爱也是不伦之爱。更况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哪里算得上什么乐园，这里面的初恋实在极尽反讽之能事，需要加“”的，它含恨忍屈，羞耻连着性欲，是被动的，又是欲拒还迎的。个中无奈先是真的无奈，到最后却演出无畏的无奈，自己给了自己借口，然后又忘记了借口究竟是起于“灵”的，还是终于“肉”的。
它甚至需要书写者一而再地在事后阐述，再而三地在大众中祛魅，百般努力之后，依旧是“此地无银三百两”的误会，根深蒂固到掘土机亦徒呼奈何，根本上，也没有人愿意将二者彻底区别开来。随性成姑妄言之，那便姑妄听之的态度，扉页上黑纸白字的“改编自真人真事”权当它是欲盖弥彰了。
至此，涉及到人性的难堪之处，这是文本背后的力量使然，倒显得文本只是一剂催化猛药，目的好比午夜三更十字路口的黄灯，频密地闪灭，既提醒你加速通过，又警示你小心谨慎，徒增一种风雨欲来、凶险随时的紧张气氛。
故事本身倒不复杂，有名有姓的人物不到二十个（最后精神病掉的房思琪、说暴殄海参好像咬的刘怡婷、美若天仙的许伊纹、酗酒必揍许伊纹的钱一维、深爱许伊纹的珠宝店老板兼设计师毛毛毛敬苑，房妈妈、房爸爸，刘妈妈、刘爸爸，被李国华引诱过的郭晓奇、李国华的帮凶补习班班主任“一个矮小的女人”蔡良，李国华的老婆，李国华的女儿晞晞，邻居张太太……），记得的就那么几位，记不得的，索性忘掉了，也不影响情节。
三个章节，以乐园、失乐园、复乐园界分，像是一个循环往复的命定叙事，其实也形成不了首尾相衔的结构，失掉的乐园是完完全全地失去了，何能复联得回来。其间穿梭的人物，要么是行尸走肉一样的邻里邻居，要么是井然有序的标签，旗帜鲜明得很。每个人身上透显出来的真善美丑也一目了然，真善美无独有偶，丑恶亦然。
房思琪和刘怡婷是一体两面的灵魂伴侣，房思琪和许伊纹又是心有灵犀面相相若的大小璧人，这小团体有独属于她们“三人行”的欢乐时光，那时光短暂易逝，也不过是读读小说，谈谈文学、吃杯手冲咖啡，视陀思妥耶夫斯基为兄长，把莎士比亚当作她们如假包换的隐秘知己。到头来一样被认定是读小说把人读疯的——张太太把手围在李老师耳边，悄声说：“我就说不要给小孩子读文学嘛，你看读到发疯了这真是，连我，连我都宁愿看连续剧也不要看原著小说，要像你这样强壮才能读文啊，你说是不是啊？”这样的认知有多吊诡！
而张太太的听众实在倒是衣冠禽兽，李国华老师平生无大追求，所好的一则是“生产名言”，再则是“引诱少女”。他有很好的一套理论逻辑，再邪恶，再不堪，一样可以组织语言，说出爱来（即便是在和郭晓奇的丑事众所皆知之后，一样可以三言两语瞒天过海，瞒过郭家父母，也瞒过发妻）。
他发现社会对性的禁忌感太方便了，玷污一个女生，全世界都觉得是她自己的错，连她自己都觉得是自己的错。在这样的情绪下，林奕含一样吝啬地用一个句号，而不是恶狠狠地以叹号作结。她总显得异常淡然，即是早就窥破了社会的滑稽之处，她也还是冷眼视之，以致写到欢事过后，都是月白风清的调子——思琪有一次很快乐地对他说：“老师，你这样南征北伐我，我的身体对床六亲不认了。”
这快乐我只当它是真快乐，可是一当想到这话是出自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之口，马上对这样工整又不失戏谑的联句也嫌恶起来，会觉得是语言的祸害，是文字的把戏，硬生生地把一个孩子催生成无所适从的……
诸如此类的涉性白描贯穿全书，隔几页跳出来一下，令人恍惚，“他惊喜地醒来，运球一样运她的头。吞吞吐吐老半天。还是没办法。”（如此一用，习见的吞吞吐吐都下作起来）、“这人倒是很爱随便把东西塞到别人里面，还要别人表现得欢天喜地”、“做的时候你最喜欢我什么。他只答了四个字：娇喘微微。思琪很惊诧，知道是《红楼梦》里形容黛玉初登场的句子”，说它们是诗亦不为过吧，隐晦而又漂亮，干净得甚至都不需要画方格子处理，再在后面括弧备注“此处删除XXXX字”了。（这样的造句我最早看到大约是在顾城的遗作《英儿》里，也是那样隐隐约约，那样欲说还羞。当然了，那也是一段惨绝人寰的不伦之恋）
我怀疑她书写的洁癖也是贯穿她一生的，太熟，以致生出巧来，哪怕明知罪恶都需要洁白的文字表达，哪怕是十三岁年纪的男女遭遇，写得一样干净、简洁——他掏出来，我被逼到涂在墙上。老师说了九个字：不行的话，嘴巴可以吧。
你也容易在里头看到钱钟书、看到张爱玲，看到需要她口述出来的挚爱之一，库切。她字斟句酌足有八年，留下十三万字，不可能再长了，被“硬插”进去是受伤的话，她的书写则可称作自残，一笔一笔都像刀子剜心，在最为沉痛的时刻，给出渺茫的慰藉：这一切，这世界，是房思琪素未谋面的故乡。她就像她们的小岛，她从来不属于自己。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许伊纹、房思琪，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林奕含。或者隐遁掉，或者疯掉，或者呢，在表示一定活下去之后，依旧自戕而逝，就此永别。
题献给“等待天使的妹妹”，以及B（从后记可以看出为其丈夫）的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理当可以更宏大一些的，至少可以宏大到《孽子》那样的界面，不过林奕含到底不是白先勇，她所经所历的也远远谈不上理直气壮，在宏大而虚伪的现实之中她的理性和轻言细语都显得吹弹即破，剩给她的路似乎唯有一死了之。
她也真这样干了，她的自尊定格在年4月27日。折磨、摧毁了她一生的故事亦将随之而去。
二零一八年六月五日
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
作者:林奕含
出版社:北京联合出版公司
出版年:-1
页数:
定价:45.00元
《英儿》
作者:雷米/顾城
出版社:华艺出版社
出版年:年11月
页数:
定价:8.20
《孽子》
作者:白先勇
出版社: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
出品方:理想国
出版年:.10
页数:
定价:46.00元
《耻》
作者:[南非]J.M.库切
出版社:译林出版社
译者:张冲、郭整风
出版年:-10
页数:
定价:16.8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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